河合隼雄:透过神话认识日本人的心理构造
《日本神话的构造》和《解说 西洋和日本之间的故事》均摘自《河合隼雄河的读书人生》(东方出版中心2018)
日本神话的构造
河合隼雄
书目:
(1) 卡尔·柯列尼、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神话学入门》
(2) 吉田敦彦 《希腊神话和日本神话:神话比较学的尝试之一》
(3) 大林太良 《神话的系谱——探究日本神话之源流》
(4) 大林太良、吉田敦彦 《解读世界的神话》
(5) 约瑟夫·坎贝尔、比尔·莫耶斯 《神话的力量》
(6) 南希·科比特(Nancy Qulls-Corbett) 《圣妓》
(7) 西尔维亚·佩雷拉(Sylvia Brinton Perera) 《神话中的女性加入仪式》
前边说了不少读故事的由来。在日本国土上产生出来的神话,对日本人来说肯定有着特殊的意义。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其中一定蕴含有很重要的信息,最初应该是在荣格研究所的时候吧。说实话,叙事故事——物语,具有非常可怕的危险性。奥姆真理教走向杀人、危害社会,就是故事往负面骚动的结果。故事往负面走去,非常恐怖。当然,不能由此否定其正面的意义。
日本的神话在战争中也被利用过。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经常被灌输洗脑:“日本是个神国,绝对不会输的。”所以战争结束时,对这一套实在受够了。日本神话这种傻得没边儿的东西,鬼才会信它呢。那时候能够相信的只有自然科学。后来,才逐渐明白,自然科学当然重要,神话也有它重要的含义。然后慢慢开始读一些日本神话,无疑从中体会到神话的奥妙。但是不敢说出来,冒冒失失地说什么日本神话,如果被人当成右翼分子、国粹主义,就太没意思了。还是保持沉默吧。沉默的期间,经历了很多事情。
我最主要的经历,毫无疑问是为很多日本人做心理分析。日本人怀抱的苦恼、烦忧、人生困难的课题,都该怎么去解决。作为一个日本人,到底该怎么活着,很多人都在迷茫、煎熬。这样的人接触多了,就能感觉到,这些现象的幕后活动着日本人共有的日本神话。当然这些无法用很直接的语言说给当事人听,但我自己有着明显的感觉。
想过把这些写成书,可写起来才知道实在是太难了。就像刚才说的明惠上人,读他的《梦之记》,很有启发,时不时地有把这些写出来的冲动。可真要写书,研究明惠上人的书得看,《华严经》也得读,读了不行,还得念,其他的叙事故事也得读。需要做的事情一直在增加。跟明惠的书一样,想写日本神话,要读的书单也越来越长。加上又做了文化厅厅长,原来专心做心理咨询时,跟当事人见面的机会很多,现在相当多的时间花费在文化厅的工作上,只能利用剩下的时间读书、写书。这么一来,想写一本书,赶是赶不出来的,总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
平常都是怎么做的呢?比如说,想写明惠,先去读明惠自己记录下来的《梦之记》。读一读,发现还需要读哪位作家写的有关明惠研究的著作。读这个的过程中又发现了还得补一下其他书中写的内容。就这么一本一本地读下去,而且我读书不做笔记。人们说我读过的东西记得真清楚啊,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儿,读过基本都忘了,只能记住一点点。就把这一点点写进书里。我经常很得意地说:从来不为写书费劲去记好多东西。想想我的书应该很容易读吧,全在一个人能够自然记忆的范围内。
要真是认真地记笔记,写书时肯定觉得好不容易记下来了,不写进去太可惜,书里边大部分的内容可能就变成了,“谁谁谁说过什么,谁谁谁还说过什么……”笔记本上记的内容,肯定比脑子能记的要多。这种书读起来大概很辛苦,超出了一个人的脑子能够容纳的量。
我写的书局限在个人的记忆范围,过后经常会想起来,“啊,把这个忘了”,然后就是“算了,就这样吧”,“忘了就是忘了”。所以,真到写书的那一步,我的动作还是蛮快的,只写自己脑子里记得的那些,挺容易。
有很长时间准备好好写写日本神话,所以读过好多书。书单里边只列了很少的一点点,排在最前边的是柯列尼和荣格合著的《神话学入门》,这也是我关于神话的所有思考的基础。究竟该如何理解神话,如何理解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叙事故事——物语,这本书里两个人给出了很好的见解。神话,在一段时间里被认为是旧时遗留的荒唐无稽的东西,但就像我前边说过的那样,神话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体现了我们这些现代人的活灵活现的人生故事。
柯列尼是匈牙利人。以前我也说过,跟荣格关系很密切的大多是荣格的弟子,而柯列尼是少数能以朋友的身份跟荣格来往的人,还有一个人就是劳伦斯·冯·德尔·珀斯。这样的人算是荣格的朋友。柯列尼从神话的角度写的内容跟荣格从心理学角度写的非常吻合,两个人都很吃惊,然后成了朋友。柯列尼的讲座我也去听过,那课讲得真是潇洒、帅气。
我在自己写的有关神话的书里也提到过,自己一直都很不喜欢日本的神话,但还是能意识到自己确实应该努力去做这件事,而且梦境中的主题也提示我不得不面对日本神话这个课题。所以找到我当时的导师迈耶,跟他说:“这么看来我的论文只能写日本神话了。”迈耶回答得很痛快:“想剖析自己,那么写自己国家的神话再正常不过了。”然后说:“你去见一下柯列尼。”柯列尼,对我来说就是云端的人物啊,怎么去见他?迈耶一想,“他好像正好在这里”。拿起电话来就打,电话里跟对方说,“有个日本人去见你”,然后对我说什么时间柯列尼会在苏黎世的中央图书馆阅览室读书,你可以到那儿找他。我想着阅览室那么多人,我又从来没见过他。迈耶说:“你一去就知道了,肯定一眼能认出来哪个家伙是柯列尼。”去了一看,说得不错,那人身上带的气场,绝对不会搞错。无法言说的一位白发老人,就是他,不会错的。
很帅气的白发形象,眼睛却是童真的,深邃发光。我走上前去自我介绍:“我是河合。”他说阅览室里没法交谈,到咖啡店去吧。我要了咖啡,他点了牛奶。我心想“点了个最便宜的”(笑)。
接着他问我,用什么语言呢?这是在苏黎世经常会问到的问题。很多人都会多种语言,聚在一起,用哪种语言交谈经常事先需要定下来。柯列尼问用什么语言时说的是德语,我回答说:“对我来说英语更容易些。”柯列尼说:“嗯,英语我也会说。”可我看着他一边说一边脸上开始起皱纹,心想不好,只好告诉他德语我也可以说一些。然后,他就说“那就用德语吧”。
柯列尼最初说的是什么呢?直译就是:“什么梦把你引导到这里来啦?”也就是说,你因为做了什么梦,才会这个时间坐在我面前?我听了真是一愣,上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别是自己德语不好听错了?就把自己做的梦讲给他听。他一听很兴奋:“这还不应该好好做一下吗?”接着他问我:“日本神话中你打算做什么题目呢?”见柯列尼之前,我一直考虑做素戋呜尊【1】的,查资料什么的已经做了不少准备。可被柯列尼这个白发老爷子一问,不知怎么脱口而出说成:“太阳女神。”这一下,柯列尼更高兴得不得了:“太阳神基本上都是男性的,太阳女神太少见了。如果以太阳女神为中心写论文的话更加有意思了。希腊的太阳神也是男性,但太阳神有很多女儿。这些女儿代表了太阳神的女性一面。所以说太阳神并不是没有女性的特性。这种女性的一面,在日本就用太阳女神来表达了。”太阳神本身的男性特性,日本的神话又是如何表达的,反过来也是需要思考的。“这样写出来,一定很有意思。”
【1】素戋呜尊:又称须佐之男,日本神话《古事记》中的三位主神之一,负责治理海洋。其父神为伊邪那岐。相貌丑陋而力大无穷。
正沉浸在愉快的谈话中,他又问了:“你写诗吗?”真惭愧,我几乎不读诗,根本不懂。记得我跟谷川(指谷川俊太郎)也说过,“不好意思啊,诗,我真是一点儿都不懂。但是你的诗能读懂,很有意思。”谷川回答我:“这么说来,我的诗就算不上诗吧。”我想了想,跟他说:“应该是这么回事儿吧。”
柯列尼问我写诗吗,我赶紧回答:不写。他跟我说:“不写诗的话,其他的书看不看都不要紧,要尽可能多地读日本的神话。反复读,多读几遍,心底慢慢就会盛开出诗。写写这些诗,必定是最精彩的论文。”
柯列尼的书就有这样的风采。所以,尽管我们这些心理学家非常喜欢柯列尼,但一般的神话学者很多都讨厌他。为什么呢?细节经常出错。他不是很仔细地查资料确认细节,而是写心中浮现出的诗。读起来非常令人感动,但有些文献的细节会出差错。诗,本身就是这一类的东西,诗要描述的对象从来都不是事实。所以神话学家中很多人谈起柯列尼,“早过时了”,“哪里哪里是错的”,等等。我倒觉得柯列尼写的本质的东西,即使到今天依然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听柯列尼这么说,我要是老老实实地说自己不懂、不会写诗就好了,谁知道嘴一张开,话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好的,我试试看。”(笑)然后他鼓励我努力工作,就分手了。分手的时候,我就在想:“写不来诗,但是我很喜欢故事。看来只能好好写故事了。”
从那以后,真是又过了好多年。这当中得到了日本学者吉田敦彦和大林太良的很多帮助。很遗憾,大林已经去世了。跟他们也做过对谈,也读过他们写的书。慢慢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神话学者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提到关于“日本神话的中空构造”。我跟吉田和大林谈起“中空构造”,他们都很赞赏,给我鼓励,说是非常有意思。他们两人都有很多自己独特的思想,能够觉得我的想法有意思,算是对我相当认可吧。
约瑟夫·坎贝尔不是荣格的弟子,但对荣格的思想有很深的理解,是一位神话学者。是不是很严格意义上的学者呢,也很难说。特别博学多识,见多识广,有关神话更是如此。坎贝尔关于神话的理念与荣格的思想异曲同工,非常有深度。神话并非荒唐无稽,有着深刻的意义,对生活在现代的现代人依然有着特别的重要性。坎贝尔说话非常吸引人,运动神经也非常好,800米竞赛什么的曾经当过奥林匹克的候补选手。体格健壮、形象帅气、谈吐很有风采。我跟坎贝尔在美国一起做过研讨会,有人说起我就像是日本的坎贝尔,可能两个人都比较善谈吧。后来跟坎贝尔的个人交往也很频繁。
坎贝尔写了一本书,叫《神话的力量》。这本书真心希望大家都读一读。书的主旨在讲神话的意义,也就是我前边提到过的,对于生活在现代的意义。这本书是以和比尔·莫耶斯的对谈的形式构成的,在电视上对谈,后来出版成书,成为畅销书。能让美国人对神话这么感兴趣,可见坎贝尔说话的吸引力。他对日本也很有兴趣。
神话读了不少,另外一本也很令人感动。南希·科比特写的《圣妓》,以及西尔维亚·佩雷拉的《神话中的女性加入仪式》都写了关于女神的话题。
简单地说明一下这些作家们想要表达的意思。当时美国兴起的女性解放运动,最主要的内容是:男性不要这么嚣张,女性也能做同样的事情。既能做将军,又能做法官、做检察官、做总统,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在这样的思潮中,美国的女性越来越努力地进入以前从未踏足的各个领域,显示出与男性可以平起平坐的力量。在这过程中也渐渐地开始疑惑:男性为什么如此无趣?每天做的这叫什么事情?站在边上作为旁观者看上去,当了公司的CEO,挣好多钱,每天想干什么干什么。可真是走到这一步,除了辛苦没别的。自己的人生真的就得这么过吗?妇女走进原来男性主宰的社会,渐渐体验到了这些。
到我们这些荣格派心理学家这里来的很多女性,外人看来都很光鲜、体面,令人羡慕,可一半的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神经焦虑症状。表面上看起来,不输给任何人,做起什么都是一副得心应手的样子。心里却在悲鸣:“没意思,什么都这么没意思。我的人生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事情到了这一步,那就看看梦中的世界吧。”这么一看才发现梦境跟现实中的潇洒英姿完全相反。被打倒在地,苦苦挣扎,一直往地下的世界沉降、沉降……不体验到这一步的痛苦,就无法理解人生真正的乐趣。这样的状况,在神话当中能找到很多很多例子,包容世间所有苦痛的女神。
比如说,圣妓这个词,思考prostitute(妓女)这件事本身就很有美国的特性。古代巴比伦的女性长大以后需要去女神的圣殿服役。女神,无论是悲伤、痛苦、欢乐,都要毫无保留地全部包容、接受。跟唯一正确的上帝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上。唯一正确的上帝的逻辑是“你必须如何如何方可进天国”,女神则接受了世间存在的一切。为了能象征性地做到“接受、包容一切”,到了神殿的女性们在那里等着接待不认识的男性,进行性行为,用身体接受一切。这就是“圣妓”。也就是说以这种行为做神圣的事情。这里很重要的一点,男性必须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等到成人以后,回家,跟别的人结婚。
事情的开端,是接受一无所知、疲惫不堪的旅行者,然后走上通往幸福的道路。这成为一种连接幸福的仪式。美国的女性在自己痛苦、思考的过程中开始了解到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时代。当然不会实际去做,只在梦中体验这样的意象。开始了解到这些,前边说的作家们在古代各种各样的神话中探索,终于遇到了能够包容接受所有女性痛苦的女神。“如果说,最伟大的女神就是能够接受痛苦的神”,那么在日本就是天照大神。
天照大神一身承担了无尽的痛苦,藏身天岩户不出门。这是所有后话的起点,起点就是受苦,意义非常深刻。人们不当心就容易误解、犯错,错以为神话都是些战胜了恶龙成为救世英雄,然后跟绝世美女结婚的题材。其实还有很多很多完全不一样的神话,还有着完全不同的路可以走。女性思考自己的幸福、实现自我的道路上,接受、包容痛苦是多么重要,这一点,美国的女性在实践中得到了不同寻常的体验,非常有意义。这也是这些书得到广泛认同的背景。
我是在美国的时候读的这些书。对照下来不由得感慨:“日本的神话真是了不起。”天照大神,太阳女神,不是极力去战胜什么邪恶的东西,而是看上去什么也不做。作为太阳,承担着普照大地的重任,但做的事情却是无奈接纳无尽的痛苦,忍耐、忍耐,从而得以重生。重生,真的非常重要,重生以后才有了普照大地的光辉。在发出光辉之前,忍着浑身的痛苦藏身天岩户,跟巴比伦时代的故事有着异曲同工的妙趣。巴比伦,也有这样的故事。
慢慢了解到这些,我写起日本神话就容易多了。日本神话最重要的是,在正中心,没有一位主宰一切的神。天照大神和月读神、须佐之男姐弟三人是众神中的三个支柱神。说是支柱,其实月读什么也不干,天照大神和须佐之男要忙的事情还蛮多。须佐之男吃了大亏藏身岩洞,月读还是什么都不管。有意思的是,作为中心存在的三个神,竟然有人啥都不干。这一点,我反倒觉得非常重要。
这就是所谓“中空构造”,和基督教的理念完全相反。基督教中上帝站在一切的中心,训诫众生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听我的将来可以进天国,不听我的,最后审判时送你下地狱。原理清晰明确。世人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善恶均由明确的原理统一划定,具有惩罚恶行的力量。掌握力量和原理的角色,站在中心,统合世界万物。相比于这样的构造,日本神话的中心什么都没有。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原来一切都保持着绝妙的平衡,平衡达到终极理想状态,就是神话。
当然,如果一切仅仅是平衡,神话也就没有魅力了。日本神话,好像可以装得下各种各样不同特征的神,但也有神是被抛弃的。蛭子神就是之一。至于为什么蛭子神(Hiruko)被放在苇叶编成的小舟上任其漂走了,有各种各样的研究、解释,我的注意力在名字上。天照大神的名字是“昼女神”(Hirume)或“大昼女神”,是代表白天或者太阳的女神,而蛭子神(Hiruko)从名字上看,可以说是代表了太阳的男性特征【2】。如果有一个普照大地的太阳男神,力量自然过于强大,就会待在世界的中心,让“其他人都闭嘴”,不符合众神平衡的原理,所以蛭子神生出来就被抛弃了。抛弃了有点苗头的蛭子神,日本神话的中空构造一直努力延续到今天。往后我们大概需要接回蛭子神,重新思考现代生活。这是我的一点想法。
【2】日语中,ko(子)、me(女、女神)分别代表男性、女性。
迎回蛭子神,若是不当心让他镇坐中央、统合世界,一切可能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种变化不过是复制了一神教的中心统合形式,没什么意思。所以说,怎么样既能迎回蛭子神,还能保持中空构造的平衡,大概就是摆在现代日本人面前的一个非常困难的人生课题。我们可以借助日本神话深入地思考。
话说简单点儿吧。中空均衡很有趣,中心统合也很有意思,而我们的课题就是双方必须兼顾,什么都不能放弃。时代发展到今天,拘泥于任何一方都不可能找到答案。这是我对现实的看法。通过神话思考现实问题,非常有意思。以这些思考作为基础,写成了《神话和日本人的心灵》(岩波书店)这本书,可以说是我长年思考日本人论的一个整体总结。
书目原文:
(1) カール·ケレーニィC. G. ユング『神話学入門』
杉浦忠夫訳 晶文社 1975年
(2) 吉田敦彦『ギリシャ神話と日本神話比較神話学の試み1』
みみず書房 1974年
(3) 大林太良『神話の系譜——日本神話の源流をさぐる』
青土社 1986年、講談社学術文庫 1991年
(4) 大林太良 吉田敦彦『世界の神話をどう読むか』青土社 1998年
(5) ジョーゼフ·キャンベル、ビル·モイヤース『神話の力』
(Joseph Campbell, Bill Moyers < The Power of Myth>)
飛田茂雄訳 早川書房 1992年
(6) N·クォールズ·コルベット『聖娼——永遠なる女性の姿』
菅野信夫 高石恭子訳 日本評論社 1998年
(7) シルヴィア·B·ペレラ『神話にみる女性のイニシエーション』
山中康裕監修 杉岡津岐子 小坂和子 谷口節子訳 創元社 1998年
解说 西洋和日本之间的故事
河合俊雄
河合俊雄:河合隼雄先生的长子,临床心理学家,日本京都大学教授。行文中言及河合隼雄先生,或直呼其名,或使用“作者”等,而不使用尊称,源于日本日常人际关系中严格区分内外的习惯。
1. 起始于到达点的回顾
在记述和书籍相遇的“古腾堡的森林”系列中,河合隼雄著有《通向深层意识之路》一书。这次借再版之机将书名改为《河合隼雄的读书人生:通向深层意识之路》。作者还有其他以读书为主题的著作,比如岩波书店出版的《打开心灵之门》,在2014年经新潮文库以《心灵的读书课堂》的书名复刊。这本《读书课堂》偏重于将书分类以后做导读。相对《读书课堂》,本书的性质有很大的不同。书中列举的很多书目,特别是作者在青少年时代和留学时代读的书,已经不大能找得到了。时至今日,也有一些让人疑惑是否还有阅读价值。但不可否认,作者写这本书的真正的价值在于思考读过的书对自己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从这个意义上看,本书不在于导读,倒像是通过读书体验表达出来的一种人生回忆录。也正源于此,我们把书名更改为《河合隼雄的读书人生》,原书名保留为副标题。
这本书最初于2004年出版,正好紧接着前一年出版的《神话和日本人的心灵》。有关日本神话,1965年在苏黎世的荣格研究所作为分析师的资格论文,已有英文著述(日文译本为《日本神话和心灵构造》,2009年岩波书店)。但作者就此题目在内心暖了将近四十年,作为生涯工作的结晶,于75岁在日本正式著书出版。这意味着,作者给自己的人生画了一个重要的阶段标志后,继续前行。本书的最后,就《神话和日本人的心灵》,作者写道,“这本书,可以说是我长年思考日本人论的一个整体总结”,由此可窥见作者对自己思考的到达点的自我评价。尽管内心还在思考酝酿着新的构想,但作者也未能预想到两年后的2006年因脑梗失去意识后再未恢复。而2001年出版的个人自传式的著作《给未来的记忆》的记述,结束于从苏黎世留学回到日本。对比《给未来的记忆》的内容,本书着重于结合自己读过的书,站在自己人生的到达点开始回顾人生。这一层的意义重大。
2. 叙事故事
读过此书,读者可能心中会自然浮现出叙事故事对于河合隼雄所具有的重大意义。作者小的时候就特别喜欢读书,对“叙事故事”情有独钟。就读于神户工业专门学校时,醉心于《基督山伯爵》、夏目漱石的小说等,这些被喜爱文学的人们贬低为“根本算不上是文学”。但作者对文学爱好者们推崇的所谓“私小说”又提不起兴趣,自认为对文学一窍不通。晚年回顾起来,发现自己本性还是特别喜欢故事,“故事,应该说某种意义上表述了人性的真实。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建立起人与人的关系,或者说心灵开始相通。”
在本书第15节里,详细展开了“叙事故事的意义”,面对死亡、医疗过程等等场面,“叙事故事”的重要性都不可忽视。展开的过程中,作者分析了村上春树的《奇鸟行状录》作为现代叙事故事的例子。作者认为《奇鸟行状录》基本上是以“村上春树这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种什么样的故事”的姿态写出来的,因而“构成了一个很精彩的故事”。在承认和村上春树思考着同样的事情的同时,作者又很遗憾自己没有写小说的才能。
那么,作者用什么方式又在叙述什么呢?在本书最后一节,作者介绍了与著名的神话学者柯列尼相遇的故事,非常令人深思。和村上春树的交往也是如此。本书虽然主要谈的是与书籍的相遇,但时时会发展为人与人的相遇。因书而与书的作者相遇,或者反过来因人进而开始读其人的作品,也有因别人推荐而读的书,也有与某个人交往而新成就了某一本书的副旋律,情形丰富多彩。作者去见柯列尼的经过在我看来实在不可思议。作者就分析师资格论文的日本神话的选题去见柯列尼,柯列尼的指导意见是“要尽可能多地读日本的神话。反复读,多读几遍,心底慢慢就会盛开出诗。写写这些诗,必定是最精彩的论文”。回应这个指导意见,作者得出了具有自己特色的结论:“写不来诗,但是我很喜欢故事。看来只能好好写故事了。”河合隼雄,先是读叙事故事,继而开出自己的故事之花。河合隼雄身后,我们设立了“河合隼雄故事奖”,即基于此:河合隼雄思想的基干正是叙事故事——物语。
3. 对西洋的憧憬和浪漫主义
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作者就对西方的传统故事非常入迷,对欧洲有着无限的憧憬。甚至明确说到“这是构成自己人生的一个不容忽视的基本因素”。而对于日本的神话等等,却感觉到“留下的印象很深刻,可总是凄凉,不好玩”。到了小学高年级,在《世界名著选》中读到《杜立德医生航海记》,心灵的响应不同,从心底佩服:西洋,真是了不起!
上大学以后读的书中,触动心灵的是本书第3节里写的浪漫主义作品。列举了《阿尔特海德堡》、霍夫曼的《金罐》、黑塞的《德米安》和纪德的《窄门》等。世界上存在着美丽的男女之爱,而且这种爱是能够成就的。这样的浪漫主义成为作者青春时代的重要主题。作者对战前、战争当中的日本的军国主义非常反感,认为西方的合理主义非常重要,也欲努力践行。但吸取西方精髓的切入点,却是维度更深的浪漫主义。
如果我们仔细思考一下浪漫主义,就能够体会到,它构成了荣格心理学的中心主题。也就是说,荣格非常重视自我与以意象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无意识之间的关系,对以异性的意象表现出的无意识,更是给予了特别的关注。荣格给这种意象取名为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后来,作者又在其著作《荣格心理学入门》中指出:根据给日本人做梦境分析时的经验,发现日本人的异性意象的存在感非常薄弱。作者年幼时在日本神话、童话中感觉到的不完整,或许起因于故事中薄弱的异性意象的互动。无论如何,作者一定是预感到男女之间的关系会通向灵魂层次的维度,因而倾倒于西方的浪漫主义。在这个意义上,既可以说作者对西方浪漫主义的倾倒导致了以后与荣格心理学的结缘,也能让我们感觉到作者思想中强烈的西方文化要素。
4. 回归日本及展开
就这样,崇尚西方合理主义、倾倒于西方的浪漫主义、非常重视西方叙事故事的作者,在国外留学、分析自己的梦境之后,回到日本。所以这本书的副题不是《通向无意识之路》,而是建立于对东方佛教理解的基础上的《通向深层意识之路》。因研究明惠上人而触发了对佛教的兴趣,对日本古代传说、神话以及传统叙事故事的钻研,通过这些努力,慢慢呈现出了一条“通往深层意识之路”。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条路正好揭示了崇尚西洋文化的作者是如何回归日本、转换思想的。这个过程,毫无疑问是通过对自身的分析才走过来的。如果谈到跟读书的关系,可以看到劳伦斯·冯·德尔·珀斯特的《在阴影的牢狱里》成了描述的内容。本书中涉及的书籍,不少都只是列了一下书名,而对《在阴影的牢狱中》却有着详尽的介绍。在自己的分析过程中,见识到了日本军队实施的残虐行为,情绪非常低落。这时候,导师迈耶给他推荐了这本书。书中介绍的英军俘虏劳伦斯和日军的原姓军曹之间的关系非常令人感动、深思。从原军曹的观点来看,当俘虏是一种绝对不能容忍的行为,当了俘虏就应该赴死,所以他极尽其能虐待俘虏。站在劳伦斯的立场上,当了俘虏仍继续战斗,面对原的虐待,忍耐挺住是有重要意义的。这两种世界观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呈现着阴影的特征,因而生出暴力。而在原受死刑时,阴影出现了大反转。
还有一本是远藤周作的《沉默》。作者在西方学了荣格心理学,取得荣格分析师资格,自然体会到日本与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西方不同,有着自己的特点。作者的苦恼在于如何与这样的日本相处。正在这时,遇到了远藤周作的《沉默》。这本书的作者,在了解了西方的上帝、基督教的前提下,一直为如何作为一个日本人生存下去而挣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者对这本书有着不寻常的共鸣。
从日本的古代传说、神话和叙事故事入手,解读日本人的心灵,作者对社会的贡献是卓越的。如何走到这一步,本书呈现了作者人生过程中重要的转折点,意义非凡。作为其中的一个转折点,作者谈到了埃拉诺斯会议。在此之前一直保持向西洋学习姿态的作者,转变为向西方的同行传授自己的思想。对此,作者感慨万千。书中我们也能体会到这一点。